【读书笔记】曾国藩传—张宏杰

今人评判古人,不能仅凭存世史书一家之语,也不能仅凭他在某一段时间所作的某些非常之事

譬如秦始皇,后世史书多为骂名,所谓苛政猛于虎,但其开创四海一统修筑万里长城一文字一度量衡,足可以说丰功伟绩;譬如曾国藩,天津教案之后万夫唾骂,声名一朝尽毁,数年后甚至有人说要取消曾国藩的恤典,但究其一生,无时不在捍卫、守护自己珍视的文化和信仰,用一生贯彻了圣人之道。

曾文正和海刚峰一样,对官场上积弊已久的陋习风气嗤之以鼻,年轻时的曾文正自负于举世混浊我独清,但与海刚峰最大的不同,是曾国藩可以折腰,在咸丰皇帝”着照所请,在籍守制被解除兵权的时候,曾国藩起先心灰意冷,“心中纠缠,时忆往事,愧悔憧扰,不能摆脱”,但他可以反思

回想自己以前为人处世,总是怀着强烈的道德优越感,自以为居心正大,人浊我清,因此高己卑人,锋芒毕露,说话太冲,办事太直。譬如当日武昌告急,他请求骆秉章发兵援救,称湖南湖北“唇齿利害之间,此不待智者而知也”,不仅没有一点儿商量的口气,而且还略带嘲讽之意。为了防止骆秉章干预他募练水师,他又说:“其水路筹备一端,则听侍(曾自称)在此兴办,老前辈不必分虑及之。断不可又派员别为措置。”仍是一副舍我其谁、比谁都高明的架势。

骆秉章说他:“行事犹是独行己见,不能择善而从,故进言者安于缄默,引身而退。”

反思之后,他又可以做到虚心问教,罗汝怀来信说他:

士气葸苶,百年不振,诚可痛矣。然欲矫之而一切屏弃不用,则亦安能?……若以一人者孤行其意,众咻而一傅,势固不行,万介而一通,又谁适从也?

惟其然也,故折漕自我,拨漕自我,捐赀、抽税皆欲自我,而不复有人之见存焉。虽军务者阁下之专司,而民者疆吏之职守,各持其是,易地皆然。阁下军政必自己操,大权未尝旁落,而欲兼掌一方土地人民之事,然则圣人之设官分职官事无摄者非乎

曾文正终于意识到,”中国社会的潜规则是不可能一下子被扫荡的。那些他以前所看不起的虚伪、麻木、圆滑、机诈,是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必需手段。只有必要时和光同尘,圆滑柔软,才能顺利通过一个个困难的隘口。只有海纳百川,兼收并蓄,才能调动各方面的力量,达到胜利的彼岸。“

所以后代说清官的时候,海瑞海刚峰绝对算一号,但曾文正却并没有”榜上有名“,是因为曾国藩在守制再出山之后贯彻了和光同尘圆滑柔软之道,也是因为曾国藩的志向不是做清官,而是做大事

而其政治、交友、教学、任人、外交之道,均可显示出曾国藩独到的处世哲学。

譬如主动裁撤湘军放弃兵权;面对左宗棠的谩骂讥讽,以不诟、不詈、不见、不闻、不生、不灭之法处之,后又”为西征筹的饷,始终不遗余力,士马实赖以饱腾······又选部下兵最练、将最健者,遣刘忠壮公(松山)一军西征,文襄之肃清陕甘乃新疆,皆倚此军之力。是则文襄之功,文正实助成之。“,左宗棠给曾国藩的挽联说: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终于放下了芥蒂承认不如曾国藩;又广收天下英才,因材施教,为清政府培养了李鸿章、赵烈文、左宗棠等一众人才;又不吝啬举荐人才,“所谓将帅之道,即所谓欲立立人,欲达达人也。待弁勇如待子弟,常有望其成立,望其发达之心,则人知恩矣。”在曾国藩幕府中待过的人才,大半都有不俗的官职和成就。

甚至在天津教案中,不惜牺牲自己的名节,为李鸿章做铺路石,其胸襟之宽阔,眼界之深远,实为晚清之新风。

但接替老师成为疆臣领袖的李鸿章不会想到,在曾国藩天津教案身败名裂万夫唾骂之后数年,李鸿章同样因为清政府的无能懦弱,避无可避逃无可逃的背上了汉奸卖国贼的骂名。

是啊,垂暮之年的曾国藩猛然发现,自己一生的奋斗,最后竟然如拔刀斫水。他兴办学校,设江南制造局,设翻译馆,开留学先河。容闳说:”曾文正者,于余有知己之感,而其识量能力,足以谋中国进化者也。”,但是面对晚清慈禧政府的无能软弱,他清醒地认识到他所致力的所谓“同治中兴”只是一场梦,再也无法挽回传统社会累积千百年形成的强大颓势,“补救无术,日暮道穷。”

他是逐日的夸父、填海的精卫、补天的女娲,眼看着神州不断陆沉,自己却无能为力。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失败,而是整个腐朽政权的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