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百年孤独—加西亚•马尔克斯

“我不能再等了,”他对她说,“我们下个月就结婚。”阿玛兰妲触碰到他冰冷的双手时没有颤抖。她像只抓不住的小动物似的缩回手去,继续自己的活计。

“别天真了,克雷斯皮,”她微笑着,“我死也不会和你结婚的。”

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瞬时崩溃,他不顾羞耻地哭泣,绝望得几乎扭断手指,但无法令她改变主意。“别浪费时间了,”这便是阿玛兰妲的全部回应,“如果你真那么爱我,就请不要再进这个家。”

乌尔苏拉觉得自己羞愧得要发疯。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百般哀求,卑躬屈膝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他在乌尔苏拉的怀里哭了一个下午,而她恨不得出卖自己的灵魂换取对他的安慰。雨夜里常可见到他的身影,擎着一把绸伞在屋子附近游荡,期望看到阿玛兰妲卧室里的—点儿灯光。

他的衣着打扮从未像那段时间那样考究。他那受难君王一般的庄严头颅,显出一种奇异的伟大风姿。他去哀求阿玛兰妲的女友,就是那些和她一同在长廊里剌绣的女郎,请她们从中说项。他抛下生意,整日待在店后写下狂热的短笺,连同花朵薄瓣与蝴蝶标本寄给阿玛兰妲,又都被她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他关在屋里无休无止地弹古弦琴。

一天晚上,他唱了起来。马孔多在睡梦中惊醒, 心神俱醉,那琴声不似这个世界所有,那饱含爱意的歌声也不会再现人间。一时间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看见镇上所有的灯火都亮了,唯独阿玛兰妲的窗前依旧黑暗。十一月二日,亡灵节,他弟弟打开店门,发现所有的灯都亮着,所有的八音盒都在奏乐,所有的钟表都停在一个永恒的时刻。在这纷乱的合奏中,皮埃特罗·克雷斯皮伏在店后的写字台上,双腕用剃刀割破,双手浸没在一盆安息香水里。

你那么憎恨军人,跟他们斗了那么久,琢磨了他们那么久,最终却变得和他们一样。人世间没有任何理想值得以这样的沉沦作为代价。

权力带来的陶醉消失于阵阵烦恼之中。他试图找到抵御寒意的方法,就下令枪毙了提议暗杀特奥菲洛·巴尔加斯将军的年轻上尉。他的命令总是在发布之前,甚至早在他动念之前,就已被执行,而且总会执行得超出他事先所敢想望的范围。他大权独揽却在孤独中陷入迷途,开始失去方向。被占领市镇中人们的欢呼令他厌烦,因为他们也曾向他的敌人发出同样的欢呼。每到一处,他总能见到那些少年用和他一模一样的眼睛望着他,用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同他说话,向他致意时的警惕神色和他回应时的神色一般无二,并且都自称是他的儿子。他感觉自己被分裂,被重复,从未这般孤独。他确信手下的军官对自己撒谎。他对马尔伯勒公爵也产生了敌视

沉默寡言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对家中重新焕发的活力视若无睹,约略懂得幸福晚年的秘诀不过是与孤独签下不失尊严的协定罢了。每天浅睡一觉后五点起床,照例到厨房喝上一杯不加糖的咖啡,然后一整天关在作坊里,到下午四点才拖着一张矮凳走过长廊,如火如荼的玫瑰、明媚耀眼的暮色、阿玛兰妲的漠然——每到黄昏时分她的忧郁就发出开锅般清晰可闻的声响——都无法吸引他的注意。

他豁出一切寻找她。他凭着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翻越山脉创立马孔多那样的蛮勇,凭着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一次次徒劳发动战争那样的盲目骄傲,凭着乌尔苏拉一心延续家族血脉那样的疯狂执拗,寻找费尔南达时不曾有片刻气馁。当他问起何处出售棕榈花圈时,人们带他一家一家挑选。当他问起哪里有世上最美的女人时,所有的母亲都把自己的女儿带到他面前。在雾气弥漫的隘道间,在注定被遗忘的时光中,在幻灭的迷宫里,他一度迷失方向。他穿过一片黄色荒原,在那里回声重复着人的所思所想,焦虑引出预示未来的蜃景。

对冲动的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而言,并不需要见到这些迹象才会釆取行动。他用肩膀撞了下大门,蛀蚀的木板便寂然倒塌,灰尘四溢,白蚁巢碎屑飞扬。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仁立在门口不动,等到尘雾落定,立时看见了客厅中央那位瘦骨嶙峋的女人。她穿着上个世纪的衣服,光秃的头顶上稀疏几根黄发,一双大眼睛仍残存着昔日的美丽,只是最后的希望之光已在其间熄灭,脸上的皮肤因孤寂而干裂。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被眼前非人间所有的景象震慑,险些没有察觉到那女人正用一把老旧的军用手枪指着他。

当天亮时心中的寒意将她从孤枕上唤醒,她会想起她;当她用肥皂擦洗自己凋零的乳房和枯萎的腹部,当她穿上老年人雪白的细棉布裙和胸衣,当她更换手上缠裹赎罪伤痕的黑纱,都会想起她。无论何时,或睡或醒,从最庄重到最卑下的时刻,她都会想起丽贝卡,因为孤独已经为她筛选记忆,将生活在她心中累积的无数垃圾尽行焚毁,并净化、升华了其他记忆,即那些最苦涩的记忆,使其永远存留。

她话音刚落,费尔南达就感到一阵明亮的微风吹过,床单从手里挣脱并在风中完全展开。阿玛兰妲感到从裙裾花边传来一阵神秘的震颤,不得不抓紧床单免得跌倒。就在这时美人儿蕾梅黛丝开始离开地面。乌尔苏拉那时几近失明,却只有她能镇定自若地看出那阵不可阻挡的微风因何而来,便任凭床单随光芒而去,看着美人儿蕾梅黛丝挥手告别,身边鼓荡放光的床单和她一起冉冉上升,和她一起离开金龟子和大丽花 ① 的空间,和她一起穿过下午四点结束时的空间,和她一起永远消失在连飞得最高的回忆之鸟也无法企及的高邈空间。

也正是在这段时间,乌尔苏拉开始呼唤丽贝卡的名字。迟来的悔恨和突如其来的敬意激发了旧日的亲情,她明白只有丽贝卡,从未喝过自己的奶水只以地上的泥土和墙上的石灰为食的丽贝卡,血管中流淌的不是自己的血液而是陌生人的陌生血液——他们的骨殖仍在坟墓里咯咯作响——拥有冲动心性和炽热情欲的丽贝卡,才拥有无畏的勇气,而那正是乌尔苏拉希望自己的后代具备的品质。

他气色从未那样好过,他本人从未像那样广受爱戴,他的畜群也从未像那样疯狂地繁殖。那么多的猪、牛、鸡在无休无止的宴席中被屠宰,院中泥土在无数鲜血的浇灌下变得淤软乌黑。那里成了永久垃圾场,骨骸内脏遍地,残羹剩饭成堆,人们不得不一直燃放炸药吓走秃鹫,以免它们啄出宾客的眼珠来。奥雷里亚诺第二变得肥硕臃肿,面色红中透紫,走路像乌龟般迟缓。

“如果吃不了,就别再吃了,”“母象”说,“我们算打成平手。”

她说这话是出于真心,知道自己眼看要将对手逼死,在懊悔中再无法咽下任何食物。但奥雷里亚诺第二将这话错当成新的挑战而猛吞火鸡,结果连他惊人的巨胃也无法承受。他失去了知觉,一头扎在盛残骨的盘子里,像狗一样口吐白沬,发出窒息垂死时的嘶嘶声。他感觉在黑暗中被人从一座塔的顶端扔下,坠向无底的深渊,并在最后一线清醒的光亮中意识到在这没完没了的下落尽头等待他的是死亡。

阿玛兰妲仿佛在前额上刻着代表贞洁的灰烬十字。其实真正的记号在她手上,在她睡觉时也不摘下并且总是亲手清洗熨平的黑纱上。

尽管烧毁了蕾梅黛丝可爱的娃娃,他仍以卧室里蛀虫太多为借口,在作坊里支起吊床,除了去院中大小便以外再不离开。乌尔苏拉连跟他随便聊天都做不到。她知道他只顾着打制小金鱼,对盘里的食物看也不看就推到桌角,不在乎汤里油渐凝肉已冷。自从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拒绝帮助他在晚年发动一场战争,他一天天变得愈加冷酷。他紧紧封闭起自己的内心,家人最后就权当他已不在人世。他再没有表现出任何人性的反应

最后当队伍全部走过,街上只剩下空荡荡一片,空中满是飞蚁,几个好奇的人还在茫然观望时,他又一次看见了自己那可悲的孤独的脸。于是他向栗树走去,心里想着马戏团。小便的同时,他仍努力想着马戏团,却已经失去记忆。他像只小鸡一样把头缩在双肩里,额头抵上树干便一动不动了。家里人毫无察觉,直到第二天上午十一点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去后院倒垃圾,忽然发现秃鹫正纷纷从天而降。

她人老了,心中的往事却依然鲜活。她听到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的华尔玆舞曲时,想哭的欲望一如年轻时涌上心来,仿佛流逝的时间和往日的教训都没留下痕迹。那些她借口受潮发霉而亲手扔进垃圾桶的乐谱纸带,依然在记忆中转动令琴槌敲击不停。

世界不过是身外之物,她的内心不再为任何苦痛而波动。她深深遗憾没能在多年前获得这样的领悟,那时还来得及净化记忆,在崭新的光芒下重建世界,平静地唤回傍晚时皮埃特罗·克雷斯皮身上的薰衣草味道,并且将丽贝卡救出悲惨的境地,而这不是出于爱也不是出于恨,而是出于对孤独的深切理解。

费尔南达从未知道,也不曾费心去探究,女儿岩石般的沉默究竟是出于意志还是因为惨遭打击后丧失了言语能力。梅梅对穿越昔日着魔之地的旅行几乎毫无意识。她不曾看见铁路两侧遮天蔽日的香蕉种植园。她不曾看见美国佬的白房子,因尘土和酷热变得荒芜的花园,身穿短裤和蓝条衬衫在门厅里玩牌的女人。她不曾看见尘雾飞扬的路上满载着香蕉的牛车。她不曾看见如同緋鱼般跃入清澈河水的少女,她们高耸的酥胸令火车上的乘客饱受折磨。她不曾看见工人居住的杂乱破烂的棚屋

梅梅握住她的手,跟了上去。那是费尔南达最后一次看见她,她正努力跟上修女的脚步,最后消失在修道院的铁栅后面。她仍在想念马乌里肖·巴比伦,想念他身上的机油味和身边的蝴蝶。她每一天都在想念他,直到多年以后一个秋天的早晨在克拉科夫一家阴森的医院里衰老而死,那时的她已改名换姓,终生一言未发。

她将过去与现在完全混淆,即使在她死前的两三次清醒时刻,家人也无法判断她说的是当下的感受还是过去的回忆。她日渐一日越发瘦小,变成胎儿,变成木乃伊,到最后几个月仿佛裹着睡衣的李子干,那永远高举的手臂活像蜘蛛猴的爪子。

九月的一天上午,何塞·阿尔卡蒂奥在厨房里与奥雷里亚诺喝过咖啡,快要沐浴完毕时,被他逐出门去的四个孩子突然从屋瓦的豁口中钴进来。没等他反抗,他们就穿着衣服跳进水池,抓着头发将他按进水中,直到垂死挣扎时的气泡不再涌出水面,海豚般苍白的身体静静滑向芬芳池水的深处。随后孩子们从只有被害者和他们知晓的地方将三袋金币掳走。这场行动迅捷、有序而残忍,不亚于一次军事奇袭。

她把占据长廊的红蚂蚁赶走,使玫瑰复活,将杂草拔除,在扶栏上挂的花盆里重新栽下欧洲蕨、牛至和秋海棠。她率领一队木匠、锁匠和泥瓦匠补上地面裂缝,修好门窗合页,又将家具翻新,把里外墙壁刷得雪白。在她回来三个月后,屋里又充满了自动钢琴时代那种青春欢快的气息。家里从未有谁像她这般无论何时何地都能保持乐观,永远歌声不断舞步不歇,随时准备将陈腐的事物和习俗丢进垃圾堆。她扫帚一挥便抹去了守丧的惨淡记忆,将堆积在犄角旮旯里的一堆堆无用破烂和迷信物品扫地出门,仅仅出于对乌尔苏拉的感激才留下客厅里蕾梅黛丝的银版照片。

他走在覆满灰尘的孤寂街巷,怀着科学考察般的兴趣不带感情地审视几成废墟的房舍内部,观看因锈蚀和飞鸟的垂死撞击而变得破烂不堪的铁窗纱,打量在往事中消沉下去的居民。他试图以想象重建昔日香蕉公司已荡然无存的辉煌,可视线所及却是当初的泳池里堆满男人的鞋子女人的拖鞋直至池沿

“等到人类坐一等车厢而文学只能挤货运车厢的那一天,”他那时说道,“这个世界也就完蛋了。

回忆没有归路,春天总是一去不返,最疯狂执著的爱情也终究是过眼云烟。

这是往昔的最后遗存,这往昔日渐衰落却不会彻底消亡,因为它是在自身之中无休无止地败落下去,每过一刻便向彻底灭亡更近一步,却永远无法抵达最后的终结。

随着产期的临近,两人渐渐变得仿佛一人,不分彼此,在那幢吹口气就会倒塌的房子里的孤寂中融为一体。他们退到一个仅能栖身的空间,从费尔南达的卧室,在那里他们得以享受情爱的静谧之美,到长廊的起点,在那里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坐下来为即将降生的孩子缝制小靴子和小帽子,奥雷里亚诺则在一旁回复加泰罗尼亚智者偶尔的来信。家中其他地方已在毁灭的重围中沦降。金银器作坊,梅尔基亚德斯的房间,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当年料理之下的原始而沉寂的王国,都已沉陷在一片家居密林的深处,没人胆敢涉险探入。

他再次跳读去寻索自己死亡的日期和情形,但没等看到最后一行便已明白自己不会再走出这房间,因为可以预料这座镜子之城——或蜃景之城——将在奥雷里亚诺·巴比伦全部译出羊皮卷之时被飓风抹去,从世人记忆中根除,羊皮卷上所载一切自永远至永远不会再重复,因为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